本帖最后由 hanzton 于 2025-11-4 13:22 编辑
起初是风变了性情。夏日的熏风,秋日的金风,都曾是温和的、清朗的,带着各自的丰饶与爽冽。而今的风,却像一块浸了凉水的绸布,贴着你的皮肤轻轻一揩,那寒意便丝丝缕缕地渗进来,教人不由得一噤。随即,霜便来了。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,你一推窗,看见瓦楞上、枯草地上、停着的车顶上,敷着一层匀匀的、薄纱似的白。那不是雪,是大地一夜清梦呵出的寒气,凝成了这般精致的模样。街巷里,空气是澄澈的,却也凛冽,吸一口到肺里,像含了一块透明的冰,使人分外清醒。人们口中的白气,一团一团地,在身前袅袅地散,说着话,便像在吞吐着小小的云岚。这便是一切的开场了,不喧哗,也不隆重,只是这么安静地、不由分说地,将你拢入它的界域里。 于是,各样的期待,便在这清寒的背景里,一一生长出来,像暖房里的花。 你看那捧着奶茶的年轻人,用双手圈着那温热的纸杯,仿佛圈着一捧小小的、可即的太阳。他低头啜饮一口,那暖融融的、带着些许甜腻的液体,便从喉间一路滑下去,直落到胃里,开成一朵妥帖的花。那热气便从他的眉眼间蒸腾起来,化开了睫上或许沾着的一点寒星。这是一种极当下的、触手可及的慰藉,是写给冰冷指尖的一封情书。 转角的火锅店里,又是另一番天地了。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水汽,里面是灯光与人声搅成一团的混沌世界。一走进去,那股热浪混着牛油与香料的气味,便劈头盖脸地将你拥抱住,不容分说。锅里是红艳艳的,或是白浓浓的汤,正“咕嘟咕嘟”地翻滚着,像一片微缩的、热情的海。羊肉卷、白菜、豆腐、粉条,一碟一碟地下去,又在筷箸的起落间,带着一身的热气与滋味,被送入谈笑风生的口中。在这里,寒冷是被拒之门外的,人情是煮在锅里的。所有的矜持与隔膜,仿佛都在这氤氲的热气里融化开来,只剩下坦荡荡的、近乎原始的亲近。这温暖,是喧闹的,是充满烟火与人情的,是结结实实的人生滋味。 还有那更缠绵的,是等待一场相见的心。这等待,因了冬的萧索与漫长,便显得愈发焦灼与甜蜜。心里惦着的那个人,或许是远方的恋人,或许是久违的故友,想着他或她此刻,是否也正看着这同一场凋零的落叶,呵着同一口白气?那预备好的拥抱,在想象中已演练了千遍万遍,仿佛唯有那样用力的、紧紧的相拥,才能将分别的时日里积存的寒意,尽数驱散。这温暖,尚在未来的门槛上,却已用它的光影,照亮了此刻清寂的心。 而我呢?我似乎什么都在等,又似乎什么都不曾等。那奶茶的甜暖,火锅的热闹,相聚的欢欣,固然都是好的,但它们像画框里精致的静物,美则美矣,却总与我隔着一层透明的薄障。我在这个冬天,所等待的,或许只是一场雪,一场纷纷扬扬、落得无声无息的大雪。 我要等那雪,将这一切的芜杂、喧嚣与色彩,都静静地覆盖。我要看它们如何一点一点,将这枯瘦的、尖锐的世界,涂抹得丰腴而柔和。那时,街巷的轮廓会变得温顺,远山的棱角会没入一片茫茫,就连平日里最碍眼的杂乱,也会被那无私的白所遮饰,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纯的、伟大的宁静。唯有在那样的静里,我们这些被日常琐碎磨得粗糙了的灵魂,或许才能听见自己心底最微弱的回响——那关于时间,关于生命,关于来路与归途的,最古老的叩问。 夜更深了。风在窗外呜咽着,掠过电线,发出琴弦一般的低鸣。我关上台灯,让自己完全沉入这黑暗与清寒里。远处的霓虹光晕,在玻璃上染着一圈淡漠的、彩色的虚影。我静静地坐着,不盼奶茶,不念火锅,也不想那远人。我只竖起耳朵,向着那一片虚空里凝神地听。我听那风,听那寂寥,听那时间流过的、极其细微的沙沙声。 我在等。等那第一片雪,如何从不可知的高处,像一个秘密的约定,像一个温柔的启示,悄然地、旋转着,落在我的窗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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